弋舟:对于含混事物的迷恋,把我引向了短篇小说的写作
写作日久,有时不免会揣测,究竟是出于何种动机,人类展开了短篇小说的写作。就是说,我们究竟是被何种目标或对象所吸引,激发和维持了写作短篇小说的内部动力?
写《威克菲尔德》的那些日子,霍桑被什么所驱使?是什么召唤了塞林格,让他写出了《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
之所以不去以《红字》猜度霍桑,是因为相较于短篇小说的写作,写作长篇小说的动机似乎更容易被描述,它们宏阔庞然,有着清晰的身躯,并且,描述起来也容易满足人类追求“确凿”的本能,换一种说法,就是它们也许更容易被说明和更容易被理解。而短篇小说的写作动机天然地具有更大的偶然性与随机感,它们难以被捕捉,捉到了,也难以被轻易地表达。就好比,当我们力图去说明“灰色”时,总是会比力图说明“红黄蓝”时感到吃力和为难。
那么,为什么不以《九故事》来整体地想象塞林格呢?那是因为,当九个短篇被他集体命名后,“意图”扩张,于是“意义”彰显。而这构成“整体”的“九分之一”,显然更加具有不确定性,它独立成章的时候,必定没有那么地“理智”,那么地富有“规划性”。打个比方,一本小说集或许可以被称之为一栋完整的建筑,而其中的一个篇章,或许只是局部中的残垣断壁。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我总是会对这些更加难以被抓在手心的问题所吸引?总是会对没有清晰答案的问题产生兴趣?同样,我自己也回答不了。硬要作答,也只能差强人意地将之推卸给“天性”。嗯,或许是,我的“天性”中有着迷恋含混事物的因子,我喜欢面对“没有答案”之时的无力感。这当然是局限。当强人们十拿九稳地将世界像是捏着一块生铁似地捏在手心时,世界于我的手感,更多的时候只能是犹如掬水捧沙,它只是片刻地把握,在体味把握的同时,那种势不可挡地流逝感也一并发生。
偶然性,随机感,灰色,无力,残垣断壁,掬水捧沙,势不可挡地流逝……这一切,或许亦可被视为我对短篇小说的认知?不不不,一定不是,若这件事情能如此简单地被定义了,它就已经是一块能够被手拿把抓的生铁。
霍桑和塞林格是问不着了,有机会的话,我也许可以问问孙甘露写作《信使之函》时的动机,问问格非写作《苏醒》时的动机。我想他们一定能够听得懂我是想问什么,也一定会明白我其实并不奢望得到什么确凿的答案,因为那既是为难前辈,也是折磨自己。我们或许仅仅是展开一个迷人的谜面。这个答案是无从公开的,说狠一些,公开了,就形同“泄密”。
可有时候我们又不能彻底沉溺于秘而不宣,不解释,不说明,或者解释不了,说不清楚,那样世界也只能是坍塌的。尽管在一个小说家心里,可能在坍塌与矗立之间,他们对世界的想象更倾向于前者,但谁都明白,说到底,世界是大家的,断非只是小说家的。小说家垄断不了对于世界的想象,一目了然,是世界容纳着小说家。这里面有律令,有规矩,生铁似的。
好吧,为了矗立的世界,我试着先问问自己——就拿《丁酉故事集》为例。
这本集子收入了我在丁酉年写下的五个短篇小说。我将尽量诚实地数算写作它们时的“动机”。然而,诚如这本集子后记里的那个对话所说:“写这批作品之前,我并没有这些笃定的前瞻,如今水落石出了,或者才恍然大悟——哦,原来它们是这个样子……”,这个事后的数算,也只能是后知后觉。
这五个短篇分别发表在《收获》《人民文学》《小说界》《作家》《作品》等文学刊物上。我在给《收获》微信公号写的创作谈中,信誓旦旦地说:“无从想象”的确在今天剥夺着小说这门艺术的虚构特权——所谓现实比虚构更加富有想象力。同时我得坦白,我希望在《收获》上发表一个短篇。这事关我私人的写作计划,我想要每一年都在这本心目中圣殿一般存在的刊物上留下一次痕迹。这没什么好避讳的,也并非那么难以启齿,我甚至想过,写《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的塞林格,也同样如此企图着《纽约客》。你看,实际上,可能在更大的程度上,写作这件事情并没有那么的玄奥,它的动机有时紧紧缠绕着现实。
发表在《小说界》上的《缓刑》是一篇“命题作文”,它满足了我对于写作短篇小说“游戏性”的那种认知——大家集体参与,在一个既定的规则之下,各显其能。这里面显然有“竞技”的成分,似乎格外能够兑现我对这门艺术“技术性”的强调。但这个“游戏”一点也不随意,这个“竞技”一点也不机械,它们只是作为一个前提,强制性地成为一次写作的动机,然后——小说本身开始了。
接下来轮到发表在《作品》上的《势不可挡》。首先,驱动着我的是“势不可挡”这个词。因为那段时间,谈论AI技术,谈论人工智能,本身就有一股势不可挡的架势,朋友们见面时要说,乃至文学活动的主题都要围绕着此类话题展开。“未来已来”,这个形势突然变得空前盛大,那种极具强迫性的力量既令人兴奋,又令人厌倦。那么好吧,写作的动机于是产生了,回应一下,以小说家的方式,回应一下吧!
《会游泳的溺水者》发表在《作家》。这是一份我怀有特殊情感的刊物,如果你知道了迄今我所有的“小长篇”都是刊登在这本号称“中国《纽约客》”的刊物上,你就能够理解我的心情。我得给她写小说。她当然不缺小说,但是我得给她写。如此,我们大约又能总结出一个作家写作时的“动机”——兑现情谊。同样,这也没什么可指责的。可指责的也许只是无情无义或者假以情谊粗制滥造。小说写就,无论水准如何,我可以认真地说出,写作之时,我是忠实于自己的能力的——甚至,我调动了自己曾经作为一个抑郁症患者的经验。
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如在水底,如在空中》的写作动机也许最富“文学性”。那段时间我去了甘肃的武威,在街上,一座筑成钱币模样的雕塑吸引了我。它叫“凉造新泉”,这也是这枚当地出土的古币的名字。是这个名字的音韵在一瞬间打动了我,加之武威街头薄凉的春风,昏黄的夕阳,当这一切集体作用在一个小说家的身心之时,那个写作的“动机”得以形成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于是,如你所见,在这个短篇里,也有一枚“凉造新泉”。
你看,数算下来,短篇小说的写作动机似乎也并非完全无从循迹与描述。而数算一番,带来的启迪则是:当我们去描述,我们就能成为一个现实主义者,从而在描述里,发现那不可描述之事原来都能从现实之中找到确据。那无外乎就是荣誉感,情谊心,游戏精神,势不可挡的形势与一座横在眼前的雕塑——所谓现实比虚构更加富有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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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我觉得写短篇小说要有短篇小说的精神。这种精神我认为一是对纯粹文学艺术的不懈追求;二是和文学商品化的顽强对抗。
经常接触一些文学刊物的编辑,他们说现在好的短篇特别少,要发稿了,总是找不到够水平的精彩作品。短篇小说是一种更接近诗性和神性的文体,它藏不得拙,遮不住丑,掺不了假,考验的是作家的真功夫。特别是目前在小说批量生产的情况下,短篇小说显得更加珍贵。短篇小说的存在,证明着小说文学性的存在。莫言也说过,现在应该是短篇小说的时代。可现在写短篇小说的却越来越少,写长篇大套的却很多,用他们的话叫“扬长避短”。我觉得这种说法不太合适,容易造成误会。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长篇和短篇各有千秋,谁都代替不了谁,好比瀑布代替不了大海,大海也代替不了瀑布。
短篇小说一个重要的特点,在于它的极端虚构性。主要写的是尚未发生但有可能发生的故事
短篇小说是一种独特的文体,有着独特的选材取向、独特的肌理和结构方法。长篇小说那么一大块东西,我们从上面取下一块,当成短篇小说用行不行呢?我的看法是不行,性质不同,狼皮是贴不到羊身上的。短篇小说一个重要的特点,在于它的虚构性,极端虚构性。它是在现实故事结束的地方开始小说意义上的故事,是在看似无文处作文。它主要写的不是已经发生的故事,而是尚未发生但有可能发生的故事,是创造的一个新世界。汪曾祺评价林斤澜的短篇小说,说“无话则长,有话则短”,就是这个意思。短篇小说在现实生活中,只取那么一点点东西,这一点点东西,我称之为光点,或短篇小说的种子。以光点照亮现实,用种子生发小说。种子是世间万物生生不息、传宗接代的东西,有了种子的传递,世界才延续下去。我喜欢种子这个词,它就给人以饱满、圆润、美好的感觉。
有可能生长成一篇短篇小说的根本性因素,这是我给种子下的定义。种子有了,小说就有了出发点和落脚点。短篇小说生长于心,用心灵的土壤培育过,心灵的雨露滋润过,心灵的阳光照耀过,才有可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生长成一篇美好的小说。种子饱满,情绪就饱满。我自己对这样写出来的小说也挺喜欢,一看就想看完。我的小说不是发表了就完了,我还会看,常常看得自己眼湿。
有人说短篇小说是生命之缘,可遇而不可求。我觉得我们还是要求,只有求,不断地求,才有可能遇到它。否则就有可能失去相遇的机会。以前我在报社工作,经常去矿上走,有的朋友知道我业余时间写小说,主动给我讲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我不拒绝朋友的好意,但事情再稀奇,再古怪,里面如果没有短篇小说的种子,一切都是瞎搭。再说了,小说写的是日常烟火,家常冷暖,越是离奇的东西越构不成小说。
短篇小说的种子可能是一个细节,一种思想;也可能是一句话,一种氛围。有一段生活,曾打动过我们,让我们难以忘怀,隐隐觉得里面有短篇小说的因素,却迟迟不能动手写。出现这种情况,可能就是没有找到种子所在。等到有一天,我们发现了种子在哪里,会感觉豁然开朗,好了,小说可以动笔了。
没有思想参与的感情是肤浅的感情,只有思想之美和情感之美相融合,感情才是厚重的、有质量的感情
我认为小说的主要功能不是讲道理的,是讲故事的,是表达情感的,是审美的。但小说又是理性的果实,需要思想的引导和思想的提升。没有思想参与的感情是肤浅的感情,只有思想之美和情感之美相融合,感情才是厚重的、有质量的感情。
我们写小说的过程,就是处理和现实关系的过程。不管我们和现实的关系如何,我们的写作仍离不开现实生活。如同人的梦离不开人的生命,树的影子离不开站立的树木,我们的想象也离不开现实生活的基础。现实是作家的根本处境,也是作家不可摆脱的命运。然而光怪陆离的现实生活也有着相当强的诱惑力和纠缠力,它们仿佛一再拦在我们面前,说写我吧,写我吧,我是很时髦的,很刺激的,很有卖点的,写了我,保你不会吃亏。如果我们稍不清醒,就有可能被缠上,掉进它们为我们设下的陷阱。
有人说,现实生活太丰富了,太精彩了,作家用不着虚构和想象,直接把现实生活拿过来就成小说了。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我们的创作和现实的关系是一种利用和被利用、纠缠和反纠缠、摆脱和反摆脱的关系,是一种不即不离的关系。我们对现实照搬不行,追赶不行,紧逼也不行。不管现实生活怎么样,照搬过来都不符合小说艺术上的要求。我们要把生活经过消化,沉淀,变成一种回忆状态,以便用心灵化、诗意化、哲理化的眼光对现实生活进行观照,使其上升到美学的层面。
方法再多也要从生活中、记忆中取得种子,然后全力加以培养,使之生长壮大起来
我们听到多种关于短篇小说的写法,有建筑法、控制法、平衡法、编织法等,比较多的一种说法是说短篇小说要用减法来写。这种说法有针对性,有一定道理。把好多情节、人物、细节等,往短篇小说的口袋里装,撑得满满的,没有一点空间,于是产生了减法说。我不太认同这种说法,觉得这是一种机械的、生硬的、武断的说法,起码不是那么准确。我认为短篇小说应该用生长法来写。生长法是道法自然,也是投入自己的生命,从生活中、记忆中只取一点点种子,然后全力加以培养,使之生长壮大起来。或者说一开始只是一个细胞,在生长的过程中,细胞不断裂变,不断增多,不断组合,最后就生成了新的生命。
我比较笨,写短篇小说下的多是笨功夫。比如一篇小说写到要紧处,觉得有一个好细节才撑得起来。我甚至用字数来筹划,此处要写够一千字,或两千字,小说才会饱满,充分,然而有时遇到了困难,写不动了。这怎么办?这时我决不偷懒,决不绕着走,而是咬着牙奋力想象。想象力是我们创作的主要生产力,任何作品的创作都离不开想象力的发挥。而人的想象力通常不是一种显力,是一种潜力,需要我们像在矿井下打巷道一样奋力开拓,想象的潜力才能挖掘出来。我写短篇小说《鞋》的时候,就遇到过这样的问题,写着写着写不下去了。我坐在桌前,坚持着,劳动着,想象着,灵感突然爆发,给了我一个很好的细节。这样坚持的效果给人以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回忆起来,我的不少小说的神来之笔都是来自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摘自2017.8.30《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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