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新女性写作”?鲁奖评论家张莉:写出力量和辽阔
像萧红、张爱玲等女性写作者创作出优秀的作品,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世界中极其宝贵的收获。在当下,女性写作者的写作依然散发出光芒。比如写出《我的阿勒泰》等一系列优秀非虚构作品的李娟。
近日,一本名为《拿起笔,制造光》的文集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推出,并在北京举办了新书分享会。身为该书主编的鲁奖获得者、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张莉与徐小斌、周晓枫、王侃瑜、叶昕昀、杜梨、李嘉茵、焦典等15位女性创作者,相聚一堂,细致分享了她们身为女性创作者的心得和感悟,以及对“新女性写作”的看法和思考。
《拿起笔,制造光》收录来自六位女性写作者的六篇散文。她们中有作家、演员、舞蹈家、画家。在她们的文字中,既有她们对外部世界的敏锐观察和深入剖析,也有对自我成长的深刻反思和真挚书写。在《雌蕊》和《把回想留给未来》中,作家周晓枫和电影演员陈冲分别写下的是她们与文学、与电影的生命交织。周晓枫在《雌蕊》写了十位成就非凡的女艺术家、作家,以一位女性写作者和读者的双重视角写下对女性情感经验、生存经验与文学经验的理解,写得痛切、深入、切肤,别有所见。《把回想留给未来》中陈冲记录了她1981年赴美留学后只身闯好莱坞的经历;在《美术馆》和《我跳舞,因为我悲伤》中,小说家徐小斌和冯秋子分别写下的是她们与美术馆、与舞蹈的相遇;作为青年一代写作者的草白与默音,则在《常玉,以及莫兰迪》和《笔的重量》里,写下了她们或与绘画大师常玉、莫兰迪,或与绘画的相逢。
《拿起笔,制造光》是张莉策划推出的女性文学、文化主题书“光”系列的第一本,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接下来,她计划还将推出女导演文字作品系列等更多的集中展示中国女性文学创作风貌的书。“之所以最终决定以‘光’为系列名,是因为光,闪烁不定,但又无所不在。它照耀我们,温暖我们,以有形或无形的方式。我们每个人,都在光的沐浴下生存并享受它的恩泽。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也都有制造光的能量和可能。”张莉说。
《我的阿勒泰》是非常典型的新女性写作
张莉是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中国现代女性写作的发生(1898—1925)》《小说风景》《持微火者》等。主编《散文中的北京》《我们在不同的温度沸腾》《明月梅花:2023年中国女性小说选》《流水今日:2023年中国女性散文选》等。2022年8月25日, 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揭晓,张莉的《小说风景》荣获文学理论评论奖。
近些年来,张莉特别强调她提倡一种“新女性写作”。到底什么是“新女性写作”?是“新女性”的写作,还是新的“女性写作”?张莉说,她是指后者。“因为我们对女性写作有一些刻板化的理解,包括女人只能写家人、爱情、婚姻,她们总是很软弱,是哭泣的、情绪化的等等个人化写作等等,这是一直以来比较常见的一个刻板化印象。如果你真的了解中国当下的新女性写作的话,你会发现情况已经发生了非常大的区别。据我的观察和研究,新女性写作不把女性放在男女二元对立的框架里面,而是把女性放在社会关系里面理解。女性的世界不只是男人,而是面对整个社会、整个大自然,乃至整个宇宙。女性的天地是非常辽阔的。真正的新女性写作是丰富的、丰饶的,而非单一与单调的,它有如四通八达的神经,既连接女人与男人、女人与女人的关系,也连接人与现实、人与大自然。比如说,李娟的《我的阿勒泰》就是非常典型的新女性写作。李娟所书写的不是我们通常想象的男女社会关系,而是女性和大自然的关系。
张莉坦言,她心目中的新女性写作,不只要写出“一个人的房间”的挣扎,写出她们的势单力薄与幽微人性,更要写出她们的力量,写出她们对现实生活的直面与承当。期待未来有一天,每个渴望写作的女性都可以秉笔直书,坦承己见,写下自己的故事。
有的人会问, 谈文学为什么一定要强调男性和女性呢?好的文学跟性别没有关系。“这是很对的,我不反对。但是在另外的意义上,我也反对。为什么要强调女性文学?是因为女性文学时间还很短。只有近100年以来,世界文学史上和中国文学史上才出现这么多女作家,是因为社会价值观发生了变化。”张莉也坦言,自己之所以要做女性文学研究,就是要努力拓展读者对文学的理解,更多元更丰富更包容。”
张莉说,自己现在所做的学术工作重点,就是要重建中国女性文学的传统和谱系,“在这里我首先推荐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众多女作家,比如丁玲、萧红、张爱玲、张洁、铁凝、王安忆、迟子建等等,她们的作品构成了中国文学的传统。我们要特别向她们致敬,因为有她们踏出来的路才有我们今天的表达。我也特别期待每一位读者都能拿起笔,制造光。”
每一个生命都可以发出自己的声音
周晓枫十分认同张莉提出的“新女性写作”的概念,她表示,“最近总是在讨论一个特别重要的观念,女性如何去尊重差异,表达差异,这是特别有魅力的部分。女性有各种各样的表达,男性有各种各样的表达,孩子或老人都有各种各样的表达。每一个生命都可以发出自己的声音,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把世界理解得更为辽阔。张莉收集的这些女性的声音,在长时间、持续性的表达里会形成有效的力量,这是特别有意义的。”
近五年来,当代文学现场出现了许多优秀的女作家,张莉希望以文字的方式,让大众看到她们对中国女性文学、对性别理解的回答,于是在《拿起笔,制造光》中,张莉教授以笔谈的方式邀请了21位90后青年女作家做同题回答。新鲜而让人饱有期待的文学面孔分享她们五年来的文学成长之路,她们对女性生活际遇的理解。
在本次新书分享会中,其中的12位青年女作家亲临现场,分享了她们各自写作的起点,以及对女性文学的看法与思考。作为新一代科幻文学作家,王侃瑜说:“因为张莉老师的研究,我才慢慢开始有意地在自己的创作中去以一种女性的主体性书写女性在未来场景可能遭遇的技术变化。即使是现在,女性也已经是宇航员、科学家,而不仅仅是我们传统意义上认知的一些女性应该从事的社会角色。所以当我们把女性放在更广阔的宇宙当中,我们也是在为未来的女性创造一种可能性。”

西苏:“女性写作”不仅仅只是“女性的”写作
《美杜莎的笑声》是法国女性主义理论家埃莱娜·西苏的代表作品,一直以来被认为是现代女性主义文学理论的重要开端之一,它呼吁女性在文学和社会中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女性主义文学理论和写作实践中具有重要意义。
“美杜莎的笑声”是一种象征,美杜莎是希腊神话中的女妖,她具有将男人石化的力量,同时也代表了女性的力量和创造力。作者借此传达——女性需要找到自己的语言和文学,以表达自己独特的经验和观点,并摆脱单一性别主导的文学和语言的束缚。这种写作风格强调直觉、感性和非线性的思考方式,这是不同于男性写作的写作。作者认为,女性的写作能力可以帮助她们重新获得力量和自我认同,同时也能为整个社会带来积极的变化。
“谁是埃莱娜·西苏?”,中文读者对其或许所知甚少,在一些关于法国现代女性主义的介绍中,她与克里斯蒂娃和露丝·伊利格瑞并称为“法国女性主义的三驾马车”,而对使其风靡世界的代表作《美杜莎的笑声》的中文版也直到今日才出现。 由米兰翻译的《美杜莎的笑声》收集了西苏的两篇代表作,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让我们对这个久闻其名的女作家的思想有一个基本的了解。
与克里斯蒂娃的结构主义和语言学研究,以及伊利格瑞的女性主义哲学关注不同, 西苏更多的工作是专注于文学创作,用自身的实践去丰满和展现她所谓的“女性写作”。 虽然路径不同,但她们的关注点都十分相似,即作为“西蒙娜·波伏娃的女儿们”,她们选择了一条与波伏娃相异的路线去研究和建构女性主义思想,而其核心便是“性差异”。
“差异”是现代法国哲学的中心议题,面对着由尼采、现象学以及海德格尔所开启的现代哲学,哲学家们的关注点不再是传统西方形而上学的同一性问题,而开始关注被其掩盖与排斥的差异。而“差异”的出现也随着现代哲学对形而上学的批判与解构有关,尤其到了德里达、福柯、德勒兹与伊利格瑞这一时期,面对已经被拆解的形而上学,如何理解“差异”成为哲学家们首先需要思考的问题。而西苏的思想与写作也正是在这一氛围中进行。
就如伊利格瑞在其《性差异伦理学》中所说的“性差异是这个时代的哲学主题”,在西苏的《美杜莎的笑声》 中,她讨论女性写作,并且由此讨论“双性”问题,它“是‘另一种双性’,操作上并非弗洛伊德模式 ——此处我们触及的是性别研究把握得最差的概念之一——而是‘性差异’,即两个都要,承认二者之差异,把不止一种性别的活力发挥至极限,永不停歇两个主体彼此的互替。” 虽然西苏并未像伊利格瑞那样通过重塑哲学来讨论“性差异”,但她们分享着对此的相似理解,即区别于传统哲学中对“性差异”的消弭和同一化处理,在西苏——以及伊利格瑞——看来,“性差异”是本体论的,是一个根本的、无法被同一性收编的差异。
因此在伊利格瑞的《此性非一》中,她指出,传统哲学忽视了“性差异”的存在,因此只存在“一”个性别,即男性,而女性——在西苏看来——也并非真正的“他者” ,因为“如果真是‘他者’的话,也就无法言说,无法被理论化了。他者对我而言不可理解。在别处,在外部:绝对的地方这样的他者是不定的” ;而“另一方”则“进入了辩证法,在等级关系中,它是对于统治、规范、定夺、分配一方而言的另一方”。 因此,作为“另一方”的女性自始至终都不过是男性的结构性补充,是无法获得本体论意义上的主体位置的。在伊利格瑞等人看来,这恰恰是对“性差异”的遮蔽,因而她们提出“二” ,来重构或重启建立在“性差异”上的爱欲关系。
西苏质疑传统中关于“双性即中性”的理解,在她的理解中, “双性意味着在自己身上独立发现两种性别的显著存在,根据个体的不同,多样地呈现出来,既不排斥差异,也不排斥任何一性,然后基于这种自我‘认可’,以成倍扩大的方式,记录欲望在我身体以及另一个身体上每个部分产生的效果” 。这样的“双性”依靠的便是在差异之间与之内的来回碰撞与转化,由此“女性成形了(男性也从中成形)” 。所以,不再只是传统中同一性的单循环,而是由“二”开启的“你来我往”的双循环结构,不再是由对“完满的”存在的幻想而出现的阉割焦虑,而是一种“激活差异、追寻差异、增添差异”
也正是在这一思想背景下,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西苏的“女性写作”观念。 在她看来,“因历史文化的缘故,只有女性展开怀抱接纳这种双性并从中获益”,因此,“某种意义上,‘女性即双性’”,而男性呢,“顶天立地,一心向着阳具所指的单性荣耀” 。对于男性而言,“阳具中心主义”导致他们产生了“集中化的身体”,并且“阳具”对于身体的其他部位具有绝对的权力。这是一种“一元”的封闭系统,它吸收、吞噬和整合,“是一条直线”,没有差异,只有作为自身养料的“另一方”;而女性的性欲则是“宇宙的,如她的无意识是世界性的:她的写作也只能像这样持续下去”。
对于西苏而言,“女性写作”就是创造这样的差异和开放空间,由此才能在其中绽放出多元的色彩以及对于我们自身更加丰富的理解。 但需要注意的是,西苏的“女性写作”中的“女性”,一方面不能忽视作为女性的生理差异,另一方面也并非许多人所批评的生物本质主义。她始终强调的都是“他者性、多样性、疏离人格、思考人格、无意识生人” ,是一种“双性”的“二”,而非传统封闭的“一”,是“为了更好地做爱,为了发明别·爱”,所以“由我们的差异开启”
“女性写作”不仅仅只是“女性的”写作。 在《美杜莎的笑声》中,西苏多次提及让·热内的写作,在她看来,“还是有(极少数)男人不害怕女性特征的” ,在这些极少数的男作家的写作中,便存在着“双性”气质,创造了一种充满变化的风格。
,这或许就是我们在对“性差异”的思考中能发现的最迷人的秘密,因为“对男人而言,这样的渗透性与不排他性是种威胁,不可容忍” 。就如Jonathan Kemp在其The Penetrated male中所说的,传统男性的身体是不可穿透/插入的,而也恰恰是这样的不可穿透/插入使得男性主体得以被想象、塑造与闭合。这样的身体和欲望是独裁的、独一的,和女性的性欲经济——“开放的挥霍的主体性与不计得失的与他者的关系” ——截然相反,因此他对于“差异”和“他者”只会感到恐惧。
I Love TO You,这是伊利格瑞一本书的名字,因为有“你”,才会有“我”,不再是孤绝的、独善其身的“我”,而是“你-我”。在这之间与之内,爱的可能性才会绽放。因为“在爱那里,她找不到多少是有意识的算计、得失,找到的只有差异”,而“我对你而言,就只是你想要的样子,当你注视我,看到的是你从未见过的我的样子:每一秒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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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作家虹影现身广州,与林宋瑜对谈女性生命与写作的突围
3月26日,著名作家虹影与花城出版社编辑林宋瑜做客广州方所书店,围绕虹影丰富的人生经历,回顾虹影作为当代华语文学女性主义写作代表人物的写作与生命的突围。
虹影,重庆人,著名作家、编剧、诗人、美食家,中国女性主义文学的代表之一。代表作有长篇《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K:英国情人》《上海王》,诗集《我也叫萨朗波》,童书“神奇少年桑桑系列”、《米米朵拉》(四本)等。有六部长篇被译成三十多种文字在欧美、以色列、澳大利亚、日本、韩国和越南等国出版。长篇自传体小说《饥饿的女儿》获台湾1997年《联合报》读书人最佳书奖。《K:英国情人》被英国《独立报》评为2002年Books of the Year十大好书之一。2005年获意大利的奥斯卡文学大奖“罗马文学奖”。《好儿女花》获《亚洲周刊》2009年全球中文十大小说奖。2009年被重庆市民选为重庆城市形象推广大使。
在对话现场,林宋瑜拿出了虹影在英国寄给她的贺卡,贺卡上的照片是英国著名作家勃朗特姐妹的故居。林宋瑜说,勃朗特三姐妹所在的时代是十八世纪的英国,是一个女性地位较低的男权社会,三姐妹发表作品也要以男名“贝尔兄弟”为笔名。虹影寄给她这张贺卡说明她非常关注女性的写作,也走过曲折漫长的写作之路。
虹影回应说,她小时候的生活饥寒交迫、饱受冷漠,支撑她活下去、改变命运的力量正是文学。当她在邻居家找到《简·爱》这本书,发现原来这个世界有另外一个灵魂和她一样孤独无助。对她来说,很多不可能的事情可以通过文学看到、听到、做到。对文学的着迷使她想成为讲故事的人。
林宋瑜说,虹影是真正爱女人的,她即使写男性也是为了写女性。她的作品写了很多女性,写她们生存的艰辛、情感的曲折。她替女性发出另一种声音:女性是否应该一味地顺从命运?当她读《简·爱》《呼啸山庄》这些作品时,她已经有这些倾向。
虹影指出,当她的读者和她说你写的是我们的故事的那一刻,她就发誓要为她们写作,她就是为读者而生的。她就像鲁迅代替祥林嫂发声一样为女性发声。如果没有发声,祥林嫂这样的人就像空气一样,她的生存空间是被挤压的。
林宋瑜还提到,《好儿女花》中有某种和解的东西,包括外婆和母亲、女性和男性之间。《饥饿的女儿》里母亲的形象还较为平面,但到了《好儿女花》就得到充分的细节展现。虹影表示,当她的母亲去世时,她在母亲的葬礼上知晓了很多曾经不知道的真相,而当时她也怀孕了,开始做母亲,她几乎是边哭边写《好儿女花》。
虹影还提到了关于新作《月光武士》的创作。她表示,《月光武士》写的是不可能的爱情,是一种非常爱又无法表达的感受,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命运安排,像美丽而悲伤的歌,像挥之不去又留不下来的梦。
此外,虹影还回答了不少读者的提问,感受到读者如火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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